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木牌

關燈
木牌

從鯉關回宮這一路,宋如玥熟得不能再熟。

當年,辰國宮變,辰靜雙生死未蔔,於是她向孟王借了幾萬兵馬,就是一路從鯉關打回了辰國京都。

那時候,她還只是個養尊處優的公主,連槍都拿不穩。一邊行軍一邊向林榮習武,受了點挫傷,半夜疼得睡不著,想要藥膏,卻為了點驕傲,一個字也不肯說。

林榮是貼身保護她時間最長的人,第二天就發現她輾轉反側,於是花了一夜時間,收集藥草,制成藥膏,奉到她面前。

宋如玥當時還問:“為何是新制的藥膏?”

林榮頗有些不好意思,撓頭笑道:“我等粗人,受了傷也不知道疼的,軍中並未備著這樣詳細的藥膏。不過藥材都常見,末將就做了一些,不費事的。”

恰好仍是那時季節。一路上,依然生長著那兩種藥草,綠瑩瑩的,頂風冒雪,立在路邊。

只可惜,現在它們已經不能再為宋如玥平息一點傷痛了。

她匆匆打馬而過。一路物是人非,途徑熟悉的關隘,也不必如臨大敵地拎起槍備戰:碧瑤將軍的大名,早已響徹天下。

她不說自己是誰,那些守城的將士們見了碧瑤的令牌,或欣喜、或惶恐,終究都是誠惶誠恐地放行。有時經過她輾轉過多次的小鎮,竟有百姓夾道歡呼。

可是她並不高興,只是愈發冷酷地催馬前行。

——因為她從前在辰燕交界上打的每一場仗,都有林榮在側。

如此披星戴月,三四日功夫,她人已在辰皇宮外。

這時候,她已經虛弱得有了幾分茫然,擡起頭、舉起令牌的時候,她幾乎看不清城墻上的人,只看得見自己在風雪中被凍得發紫的指尖。

是了,這也是熟悉的景象。那一回,也是她為了一個誰,身負重傷,千裏奔襲,終於到了辰臺,力挽狂瀾。

那是她西征歸來,剛與薩仁鬥得你死我活,林榮失去了一條腿,北方傳來她兩位兄長歸附辰恭的消息。她還記得自己那一路的想法:她想,自己若救得回辰靜雙,保得下辰國,她就要將林榮好好奉養起來,當作父親那樣的奉養起來。

這一回,卻也不是了。

-

在辰國皇宮,縱然有人懷疑皇後、碧瑤有異心,通常也不敢表露在外。因此,當宋如玥一路高舉碧瑤腰牌,滿身血汙地闖進來,沒人敢攔。

唯獨在禦書房外,有人短暫地詢問:“來者何人”

宋如玥冷笑著將腰牌摔在他臉上:“本宮要見辰皇帝,你算什麽東西,也敢盤問?!”

她已從腰間抽出剖風,然而還沒動手,笙童已經走出了禦書房,帶著皇帝諭旨。看著她手中匕首,笙童沒敢叫出那人姓名:“放行。”

宋如玥連多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,只一聲冷哼,也不說話、也不卸武,不顧後面的大呼小叫,直接昂首闖進了禦書房。

辰靜雙手裏正拿著什麽,沒敢擡頭:“你——”

宋如玥一言不發,只兩眼通紅,一刀就捅了過去。

她是何等戰場上廝殺出來的人物,一身武藝,在天鐵營內也排得上號。這一刀是含恨而發,勢若霹靂。辰靜雙毫無防備,哪能躲開?

他只來得及倉皇一擋。

他手裏拿著的那東西,也不知是什麽做的,硬得離譜。宋如玥這樣拼盡全力的一刀,竟也被擋歪,原本沖著他胸口去的一刀,終究沒入他肩膀。

他反手攥住宋如玥持刀的手。那手冰涼而顫抖,他低聲道:“青璋……”

辰皇帝這一聲,低沈沙啞,聞者落淚。宋如玥的心腸卻已經在風雪中凍了一路,比鐵石還冷硬幾分,哪有功夫理他這兒女情長?

一刀未中,她只心裏一涼。

果然,辰皇帝身邊侍衛,也不全然是吃幹飯的。雖然忌憚她身份、忌憚辰靜雙對她素日的偏愛,但事已至此,怎能不動手

數不清的羽箭,從四面八方驟然而來。

“——住手!”

辰靜雙驟然將宋如玥攬入懷中,但兩人間隔著一方桌案,沒來得及。他眼睜睜看著一箭沒入宋如玥腰腹,一箭刺穿宋如玥大腿。而這一聲,似乎莫名地觸動了宋如玥——她原本要從他肩上拔刀反抗,終於稍稍推開了他,神色覆雜地看他了一眼,也沒有繼續拔刀,松了手,手無寸鐵地站在那裏。

她好像個不知道疼、不知道閃躲的樁子一樣,聽著辰靜雙在自己耳邊怒吼:“住手!!!”

她兩肩還被辰靜雙攬著,肩甲上被那人的體溫凝起一層霧,臉色卻還是死人般青白。

中了箭,她也只是忍痛,只是看著辰靜雙,眼睫眨動,似乎只是被冷汗浸得不舒服了。又像是晨起未醒,還茫然無辜地半睜著眼。

這姿勢,兩人都別扭。辰靜雙松開手,又咬牙從肩上拔起礙事的剖風,忍痛為她斬去箭桿:“傳禦醫!青璋,青璋!”

宋如玥又不知覺得什麽好笑,竟對他笑了一笑。

辰靜雙這才反應過來,方才情況緊急,他形象全無,整個人還跨在那桌案上。他身上龍袍沒想到哪個皇帝這麽不莊重,從最裏層到最外層,“刺啦”裂了好長一道口子,桌上折子也被他踹飛了一地,雪片似的。

他臉一紅,跳過來,羞怒道:“你笑什——”

忽然門框哐當一響,又有人大步闖入禦書房,一把扯過了宋如玥,護在自己懷裏!那人功夫了得,辰靜雙驚怒間出手,轉瞬出了七八招,可對方一柄長刀舞得滴水不露,沒傷到分毫。

辰靜雙驀然頓住。

“天鐵營夏林,見過辰皇帝陛下。”來人與他同時收手,雖然也是形容狼狽,卻依然不卑不亢地對辰靜雙揖禮,“只是陛下,還請容我帶殿下離開。”

辰靜雙說不出話,直到剩下的天鐵營將士,也陸續入內。都是風塵仆仆,轉瞬就將禦書房占了個半滿。原本點著熏香的雅致房間,頓時被冷鐵的腥氣席卷了。

“……你傷重如此,不留下好好調養,要跟天鐵營走麽?”辰靜雙問。

宋如玥卻不看他,只皺著眉看夏林:“你們……”

夏林無暇向她稟報自己率天鐵營一路跟著她的事,一雙眼盯緊了辰靜雙,只道:“殿下放心,這一路天鐵營未有傷亡。”

辰靜雙聲音驟然枯澀:“看來,你們雖在前線,卻也已經知道了宮中事。”

夏林道:“此事事關天鐵營,我等不敢不知。”

宋如玥滿口鮮血,聽到這裏,忽然開始一口一口嗆咳。夏林看她血中都帶著沫,頓時也無心和辰靜雙多說,打了個手勢,天鐵營眾人擺出沖殺的陣勢,在辰皇宮內。

辰靜雙的目光最後落在宋如玥身上。

“你要走麽?”

無人回答。

夏林生怕他不放人:“陛下知道,若我們要走,辰皇宮是攔不住的。”

辰靜雙好像沒有聽見,只看著宋如玥一下一下地在夏林懷裏噴血,自己的手腳也一分分地涼透、軟透了。

他知道再拖不得,閉上眼,卻覺得那血跡還濃墨重彩地印在自己的視線裏:“傳朕口諭,天鐵營出宮,任何人不得阻攔,速速放行!”

夏林謝過,轉身就走。

“……等等。”

忽然有一聲,細若蚊蠅地叫停了這一切。

宋如玥撐著夏林的手臂,回頭望向辰靜雙。

辰靜雙驟然驚喜,不自覺地上前,目光灼灼地看著她——

她卻問:“你要玉璽,是為了什麽?”

辰靜雙看著她滿臉血汙、滿身傷口,一句“為了你”,怎麽也沒臉說出口。

宋如玥等了半晌,一口氣再也喘不上來。她倒回夏林懷中,擡頭看著這禦書房的屋頂,只剩胸膛微微起伏,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
辰靜雙忽然問:“你這樣子,能去哪裏?回前線嗎!”

宋如玥冷笑,閉上眼睛。

辰靜雙卻仍不放心,想著她這狀態、天鐵營這狀態,再拿著玉璽,仍如暗夜舉火,隨時有數不清、看不見的魑魅魍魎……沒時間多解釋,他問:“玉璽在哪裏”

宋如玥聽了,怔了一下,咧開嘴,嘶啞地笑起來。

她心中恨極,卻越恨越笑,最後笑也沒力氣笑了,才嘲弄道:“你想知道麽?我偏不告訴你。這輩子……你別想拿到它。”

說著,什麽也不聽,拽著夏林的臂甲,低聲催促他快走。

辰靜雙那話,別說是她,夏林聽了也恨。這一回,連敷衍的道謝都沒有了,天鐵營簇擁著重傷的宋如玥,揚長而去。

-

他們走後,辰靜雙才跌坐在地,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肩膀。

鮮紅的血,也從他指縫裏湧出來。

可是他顧不得,只低下頭,撿起方才他拿在手裏、救了他一命的小東西。

那是一塊堅硬的木牌,上面歪歪扭扭,刻著四個字:

子信、青璋。

那曾是宋如玥笨手笨腳,親手刻了來哄他的木牌。因木質選得堅硬,她還留了一手的傷。後來她總嫌這木牌難看,於是閑暇時,他握著她的手,一刀一刀修過。

那時候他們感情正濃,當時留下的木牌,便也盡忠職守地記著那份感情,陰差陽錯地,為主人擋下了這一劫。

然後,就在辰靜雙舉著它,仔細端詳的時候,“哢”地一聲,它也斷成了兩截。

宋如玥含恨一刀,將那對名字攔腰截斷。其中一半,就那樣掉在滿地的血泊裏。

辰靜雙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。

緊接著,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——

他支撐著起身,喚出武寧:

“你們放的,是什麽箭?”

-

天鐵營去禦書房接回了宋如玥,鐘靈則去望鳳臺,接走了明月。天鐵營的石頭和老四,再次挺身而出,領命帶上她和鐘荇,遠走西疆。

這都是經不住長途行軍的。天鐵營也知道,宋如玥現在的精神狀態,再受不了一點刺激了。

在宮外會合後,夏林問鐘靈:“如今,我們去哪?”

鐘靈早已想過這個問題:“去前線。”

夏林:“可是,辰皇帝已經猜到,我們要去前線……”

“無妨,”鐘靈揮手打斷他,“若辰皇帝有心尋人,旁的地方,我們都無處躲藏。唯有在前線,我們還有周旋的機會。”

-

而辰皇帝——過了一日,才收到遲來的前線戰報。

他看著戰報中,碧瑤孤身擬約、當眾砸碎玉璽、重傷突圍,那是一系列錐心泣血的事。是為了他。可是,在他殺了林榮後,想必,都變成了恨,她再也說不出口。

那天他也沒什麽異常,只是望鳳臺,早早迎來了一位辰皇帝。明月不在,望鳳臺宮人群龍無首,誰也不敢在這時候湊到皇帝面前,最終只推出來一位小宮女,快哭出來了一樣,去跟前侍奉:“陛下……”

辰靜雙那身染血的龍袍被他丟在地上,他自己在床帳內和衣而臥。聽了聲音,側過一張蒼白的臉,輕輕揮了揮手。

小宮女如蒙大赦,匆匆告退了。

皇帝就在那床上躺了一夜,也沒叫人。快到子時,有宮人膽怯地問笙童是否要熄滅燭火,笙童也擔心地看了一眼宮內,道:“算了吧,別驚動。”

於是,望鳳臺徹夜長明。

次日,辰靜雙若無其事地上朝,只花了一天半的功夫,擺平了朝內朝外一切亂七八糟的纏心事,懷裏揣著那塊被劈成了兩半的木牌,拋下一切,禦駕親征。

笙童在一旁擔心地看著,總覺得,自己這位陛下,怕也成了個半瘋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